我虽是重活一世,可记忆却受了损。
只记得前世与周自珩相遇、相知、相熟的种种。
他屡次出手救我于水火,助力我获得皇帝宠爱。
本以为他是我凄凉命运中的一束光,未曾想他却利用我。
他带着北国铁骑踏平我的国,将我打入牢中折磨至死。
回忆告诉我,周自珩是我的仇人。
可心却告诉我,我与周自珩之间另有隐情。
我究竟忘记了什么……
1
重新睁眼,一切依旧如前世一般。
西陵国揽月楼,五尺高台折子戏。
戏子噙着泪,朦胧间令人如痴如醉。
待众人细细望去时,忽闻一声鼓响,袅袅烟雾弥漫。
赤色轻纱覆面,我一袭猎猎红衣自天而降。
不似寻常舞女的柔骨,步伐间带着一抹决绝与洒脱。
漫天银钱洒向高台,戏台下尽坐达官贵人为我痴狂。
而我的目标,独向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玄衣男子——周自珩。
随着乐调转至悲凉,我的舞步随之变化,周自珩如同感应般抬眸与我对上视线。
眸光交汇的瞬间,熟悉而模糊的记忆自脑海闪过。
我心中漏下一拍,脚步跟着滞住,却因未停稳直直跌落高台。
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周自珩迅疾跃至半空,转眼便将我搂在怀中。
面纱盈盈吹开的一瞬,他眸光微滞,嗓音低沉道:“公主殿下?”
我怔愣半分并未接话,慌张地低下头将他推开,随即找准时机消失在人海。
揽月楼的戏已入尾声,而我的复仇大戏正拉开帷幕。
不等我思考刚刚异样的回忆,身后蓦地跳出几人将我拉进小巷中……
再次与周自珩碰面,一众北国使臣中的他尤为出众。
本也是不受宠爱的公主,自觉无人注意,我悄悄自宴席离开。
跑入一处偏僻凄冷的宫殿,将事先准备好的纸钱掏出。
远离热闹与喧嚣,黑暗之中唯有我孤身一人守在小小的炭火旁。
“阿娘……”我低声呢喃着。
兀地,一道声音自耳畔传来:“公主殿下。”
我吓得一激灵,转头与周自珩四目相对。
他话音一顿,抿唇道:“我没认错你。”
我心中明了,回想着昨夜的经历。
我母亲本是戏班舞女,因皇帝看中召入宫中,继而生下我。
可惜母亲不得恩宠,只有我与她二人相依为命。
受母亲影响,我自幼与揽月楼戏班中人交好,并在其中有一挚友江稚鱼。
昨夜我偷偷溜出宫,恰巧碰上她身体不适,故而她的舞便由身形相似的我代跳。
如同前世一般,我成功被仅有一面之缘的周自珩认出。
“你……不许说出去。”我逼近他,慌张地威胁道。
周自珩却不退反进,轻轻挑眉道:“可你比宫中人跳得都好。”
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,无论是代舞亦或有目的的接近。
最终只得回他:“我虽不得宠,但尚且是公主,身份与旁人不同。”
他点头,语气带着探究:“你舞得好看,我在北国从未见过,是什么舞?”
我沉吟片刻:“《梨花颂》”
“以花为名?”
“你们西陵人,可真有意思。”他缓缓走近我,带着隐隐的压迫感,偏偏又俯身低头格外温柔。
猝不及防间,一支巡视的侍卫队打破宁静:“何人无视宫规生火?”
领头人说着便准备破门而入,千钧一发之际周自珩拉着我跃上树顶。
贴近之时,温热的气息流转。
望着他贪恋的目光,不知为何,我心中生出一抹异样的情绪。
待回过神,他已将我带至安全的地方,独留一个背影。
后来,我按记忆中的线索,向同为北国人的江稚鱼处打探周自珩的名字。
听着他们略带卷音的口音,我轻笑:“他倒也是个有意思的人,身为北国人偏起个西陵名字。”
“周自珩在你们北国,是什么身份?”
闻言,江稚鱼眼神飘忽:“在我们北国应该是……将军。”
不同于前世,江稚鱼的异样被我敏锐捕捉。
我皱眉思索着,再次细细回想,与周自珩初见时未记起的模糊记忆。
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……
2
几日后庙会,我应邀偷偷翻出宫,却恰巧与周自珩在揽月楼中相遇。
彼时戏台上帘幕已开,只听戏子咿咿呀呀唱着皇帝纵情声色,王朝一朝倾覆。
我看得入迷,亡国悲痛再次笼罩心间。
发誓今生定要改变命运,定不做亡国公主、阶下囚。
却听周自珩低语:“此戏,民间似乎很盛行?”
我并未接话,扭头望着奢靡的皇宫,心中默默道:“不过民意而已,西陵早已是强弩之末”。
戏仍在继续唱着,偏偏昏君自把朝纲败,亡国反怪女裙钗。
“明明她什么也未做,为何王朝倾灭怪在女子头上?”周自珩有些疑惑。
我心中触动:“不过女子自古而来的命运罢了。”
“命运?”周自珩重复着。
“正如身为公主,我的命运便是成为和亲的牺牲品。”我苦涩地回道。
周自珩认真地凝视着我摇头:“我不信,在我们北国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。”
“既如此你们信什么?”
“信天上的星星、高悬的月亮、苍茫的荒漠、信自己手中的刀。”他语气坚定,眸光发亮。
我生长在高高的红墙之中,从未见过什么大漠,自是幻想不出。
可他的话,却不由令我对北国生出一丝好奇。
前世覆灭我西陵的北国,究竟是何模样。
前世亲手带兵覆灭我西陵的周自珩,又究竟是何模样。
顺着他的视线,我努力眺望着远方,似乎目力再好些便能瞧见北国风光。
可惜眼睛哪怕睁得干涩、充满泪水,我也未寻得一丝痕迹。
自重生我便循规蹈矩,依靠记忆将历史重演,小心翼翼靠近周自珩,寻破解之法。。
我手中并没有什么利刃,生怕行差踏错。
自己卑不足道一人,会葬送整个国家。
迷茫涌上心间,我抿紧双唇不让情绪流露。
“你若信我,我助你改天换命可好?”周自珩的话,与上一世的话音渐渐重合。
总觉,我再向前踏几步便能窥破模糊的记忆。
我敛下泪水,盯着他发亮的双眸,不禁笑道:“你可知宫宴相遇之日,是我阿娘的祭日。”
“宫中却无人记得,包括父皇,而我也须顶着违抗宫规的风险,偷偷为阿娘烧纸钱。”
“阿娘生前我们便不得宠爱,死后亦如此。”
“你能有什么办法?”
“你舞跳得如此好,若能跳给你父皇看,他一定喜欢。”周自珩摸摸我的头,胸有成竹道。
我摇头:“我不愿,宫中一切道路皆是安排好的。”
“得宠与不得宠,无论如何我命已定,其余的我不在意。”
“你在恨你父皇吗?”他语气轻柔,似是怕戳痛我的心。
我垂眸静静思考着。
娘亲死时的惨状与凄凉在我眼前闪过,明明春日即将来临,可宫殿中却如寒冬一般冷。
她身上盖着几层棉被,但依旧挡不住身上传出的寒意。
娘亲苍白着脸,满是伤痕的手拼命抓着我,叫我好好活下去。
而我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在一旁流着泪,生生看她咽气。
可又有谁知,我娘亲本该幸福一生的。
只因皇权弄人,娘亲才落得如此下场。
心脏似是被一双大手死死捏着,传来阵阵钝痛。
我憋着一口气,捏紧双拳故作轻松道:“曾经也是恨过的,可后来我看遍宫中人情冷暖后明白。”
“不过是岁月更替,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罢了。”
听着我的话,周自珩有些怜惜地盯着我:“既然如此,我们便换一种活法可好?”
“左不过都在皇宫,难不成与你一同去塞北生活?”我漾出一抹笑仰视着他。
直白的话语,倒令周自珩有些不自信。
明明他眼中的爱意如此明晰,可不知为何他有些心虚。
眼神逃避,终是未给我一个答复,倒令我有些质疑自己处心积虑布的局。
3
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,计划仍在进行……
不过几日,我便因在四下无人时跳舞,与皇帝相遇而获宠。
层层白玉阶梯之上,他眼神带着怜爱:“你倒是承袭你母亲十足十的美貌。”
“只是身上的气质不似你母亲一般娴静,带着几分孤傲。”
“你名婧雪,朕赐予你个新封号,和静如何?”
无宠至得宠我并未有过多欣喜,一切皆按着我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。
我神情平静地跪下谢恩,自此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。
只是他似乎已年迈昏聩,头脑昏花地以为母亲早已为他磋磨。
而我亦将在他手中成为囚笼中的金丝雀,却不知西陵已在我与北国囊中。
又一个奢靡的宴会,周自珩在我身边嘱咐:“宫中近日刺客事件频发,你最近正得势,需得小心些。”
我捏着手中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的传信,心中深知西陵即将变天。
如我所料,在回寝殿的途中,蓦然一道刺耳的声音响彻皇宫。
紧接着,一众宫人拎着水桶朝火光处赶去,嘴里念叨着:“和静公主的宫殿走水了,救火啊——”
“怎么回事?”周自珩拉着我的手,跟着人潮向寝殿跑去。
望着火光,我面上惊慌,心中的血液却在喧嚣。
终于,终于等到前世记忆的节点:“不对,周自珩不对——”
刺客日日试探,却从不伤皇帝分毫。
而皇帝亦不在意,夜夜沉迷歌舞,侍卫处也早已麻木。
他们贸然转变手段,赌的便是宫人不敢对我怠慢,定会将大把人手派来救我。
而此刻,皇帝处人手必定亏空。
我与周自珩在宫道上疾驰着,却在推开皇帝寝宫大门时,瞬间失去意识。
北国欲得西陵领土,此盘大棋已是蓄谋良久。
再次恢复意识时,西陵已成为北国控制下的傀儡国。
而我也被打入牢中,成为与奸人勾结的祸国公主。
江稚鱼来看我时,我正坐在冰冷的泥地上,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干草。
“你似乎并不惊讶。”她睥睨着我,眸中却带着几分嫉妒与得意。
我盯着她,神情淡淡:“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江稚鱼张口欲言,又生生将一番话压下。
最终只留一句:“无妨,西陵即将是我北国的天下。”
“而你也将背负骂名,命丧于此。”
她说着,好整以暇地环抱双臂观望我。
江稚鱼期待着,我因言语而破碎的神情。
期待着,我冲她痛苦控诉自己苦命的身世、她的背叛和周自珩的计谋。
而经过两世,我早已参透她对周自珩有情,深知她想要什么。
可惜什么也未发生,我静静坐在原地对她的话充耳不闻。
只因我在等,等一个人出现让我扭转局面。
等一个人,让我与西陵置之死地而后生……
4
我虽是重活一世,可记忆却受了损。
只记得前世与周自珩相遇、相知、相熟的种种。
他屡次出手救我于水火,助力我获得皇帝宠爱。
我们暗生情愫,甚至约定一同去北国。
本以为他是我凄凉命运中的一束光,未曾想他却利用我。
带着北国铁骑踏平我的国,将我打入牢中背负骂名,受尽折磨而死。
可当我带着恨意接近他时,却发现脑海中总有他无尽悲伤的面容。
回忆告诉我,周自珩是我的仇人;心却告诉我,我与周自珩之间另有隐情。
可我究竟忘记了什么,大局当前不容我多想。
天光破晓,一束光自窗棂透过洒在脸上,刺得我睁不开眼。
抬手的瞬间,一道熟悉的身影挡在我身前。
瞳孔骤缩,怒意自心头涌出,我拔下头上金簪便刺向来人肩头:“周自珩,你利用我——”
他不闪躲,只因疼痛微微皱眉。
金簪大半生生没入他的肩膀,我惊得后退两步:“你、你为何不躲?”
周自珩拔出发簪,小心翼翼地用袖子将血迹擦净,重新戴在我头上。
他神色温柔,可不知为何我在他的眸中看见一丝决绝:“北国军队已兵临西陵皇城之下,只待我发出信号,我们的铁骑便会踏平皇城。”
“婧儿,你曾说随我一同去塞北生活。”
“当日我却并未回答你,只因家国与父王之命在前,我无法违抗。”
“可婧儿,我终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。”
“我抛下天下与权力,你与我一同踏遍千山万水可好?”
听着周自珩的话,我定定立在原地。
前世,家国陷于水火中的记忆一幕幕闪过。
我扯扯唇嘲道:“你将我拉出泥潭,教我不信命运唯信自己,与我互生情愫。”
“现在想来,一切种种全是为夺取西陵而为吧。”
“什么改天换命、万水千山。”
“周自珩,我的命运早在你手中算定。”
牢狱中,我与他面对面僵持着。
眼看日光愈发浓郁,周自珩心一横干脆将我背在肩上向宫门而去。
“周自珩——”我在他背上拼命挣扎。
“婧儿,你不愿与我走也无妨。”
“我只想保你一命,待出皇城天下之大任你去,我绝不纠缠。”周自珩说着将我紧紧箍在怀中。
心中一阵复杂的情绪流淌而过。
不等我心软,只听扑通一声,我与周自珩齐齐摔在地上:“无妨,婧儿无妨。”
殷红的血液自他口中溢出,周自珩望着我张张口想说什么,却因不断涌出的鲜血呛得说不出话。
我抽出他的随身佩剑欲走,却被他死死拽着:“婧儿,婧儿——”
“我早有预料会如此,只想问你一句,你可曾爱过我?”
盯着周自珩希冀的双眸,我的双手微微颤抖。
不知为何,明明是自己亲手布局,可却在此刻吐不出一个字。
5
“周自珩,我究竟忘记了什么?”话下意识脱口而出时,一颗泪砸在周自珩脸上。
他释然地拂上我的脸颊,替我擦去泪水:“无妨婧儿,你并未忘记过什么。”
“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的。”
“此生能再见你,保住你的性命我已无憾。”
凝着周自珩沾满血的脸,我压下心中情绪,冷冷望着宫门方向。
缓缓挣开他的手,扶扶头上的珠翠,沉声道:“对不起——”
“婧儿你且向前去,我永远在你身后……”随着周自珩的死亡,西陵的死局在此刻已盘活。
一道红色烟火在白日绽放,西陵城外不远处的一支军队闻声而动。
皇城之中的我吹响口哨,一匹马自宫道冲出。
不似宫人记忆中的娇弱模样,我单腿跨上马背,直奔城墙而去。
彼时北国军队正以为周自珩得手,蓄势待发地准备入城。
猝不及防间,一支箭破空而出,带着熊熊火焰直指北国皇帝坐骑。
马儿惊得后退几步,好在他功夫了得,只一招便将马制住。
“何人偷袭,快快现身——”随行的人怒吼着。
随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自高处落下,我一袭红衣挥剑站在城楼之上。
北国皇帝微眯双眸:“原来是助我们夺取西陵的朋友,公主殿下。”
我冷哼:“您倒是会说笑,不如好好瞧瞧我刚丢的是何物,再决定要不要与我做朋友。”
闻言,北国皇帝定睛一瞧,自信的神情逐渐龟裂。
“啊——”
“我的儿子,你竟然敢杀我的儿子——”
“我要踏平西陵,将你碎尸万段、挫骨扬灰——”他高举双手怒吼着,身形不稳险些落马。
“我想你们耗费心力布局多年,插下多个暗桩,应当是想和平拿下西陵。”
“现下周自珩已死,整个北国再无了解西陵情况之人,你们里应外合的暗桩亦统统为我所控制。”
“贸然与我西陵军队对上怕是两败俱伤,不如收手退兵如何?”我强装镇定沉声道,颤抖的双手却险些暴露我的紧张。
其实我根本不知晓北国对西陵的控制到了何种地步,只盼望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组建的军队能快些来。
听着我的话,北国皇帝兀地笑喊道: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“公主殿下,跟我唱空城计?你倒是个有胆量的。”
“上至朝廷重臣,下至政府官员,皇城之内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控制之中。”
“我北国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夺取西陵,可惜你小瞧了我们北国的铁骑,我们根本不畏惧战斗。”
“更何况你西陵早已无力一战——”
似是为印证他的话,一支北国军队挟持众大臣缓缓现身。
街道之中百姓门窗紧闭,无人敢有所动作,所有人皆认定西陵必败。
我扭头望着毫无动静的远方,却听北国皇帝挑眉道:“守国的将军常见,守国的公主却少见,本王佩服公主,定会给公主殿下留足颜面。”
“若今日,公主殿下纡尊降贵主动打开城门,本王承诺定会留你一命,收入我北国军帐中,以安慰我士兵的劳苦。”
“可若公主不开城门,城内士兵每隔一刻便会杀死一位大臣。”
“大臣不够,子民凑,直至杀死西陵最后一个人。”
“本王倒想看看你一人如何守城。”
他身后的士兵阵阵骚动着,嬉笑着讨论该如何处置我。
“公主、公主殿下不可啊——”
“我们虽是一介无用书生,可身为男子怎能让女子牺牲以保性命。”
“公主殿下,西陵人的风骨不可丢……”我身后的大臣们亦苦苦哀求着。
我咬紧牙关,我的军队迟迟不来,皇城中的御用军队当缩头乌龟,毫无战斗力。
若再不想办法,恐怕西陵皇城即将不保。
看来只能揭开真相……
6
我不屑地冷哼道:“谁说我只有一人守城,我的身后分明是千千万万人——”
“顾星月将军遗孤在此,尔等岂敢造次——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,众人面面相觑:“什、什么?”
“公主殿下是顾将军的遗孤?”
“真命天女顾将军的孩子……”
我握紧手中的剑,熟悉的记忆再次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