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玉镯子

发布时间:2023-10-30 11:13:56|字数:4648

(序)

雪仍在落,落在路边的污泥上,被秽色浸透。雪仍在落,随风挤过窗户纸上的破洞,将伤痛均匀地铺陈。眼前的火碳静默的燃着,没有一点活气,大概撑不了多久了。

“咋办!你问我!雪不停,你让我去哪里弄钱!一个病秧子生这么个病娃子,寻个地儿趁早卖了罢!”

雪仍在落,寒气顺着脊背侵入骨头。是什么在抚摸我?一双皲裂僵硬的手,为何显得如此温暖?看到了娘憔悴的脸。燥热在身骸中涌动,我的病好了么?不,不是,家里已经没钱医我的病了。是太阳出来了么?不,不是,阳光也无法穿过漫天的雪照进这昏暗的屋子。雪仍在落,而我——将要死去。

“你这个连狗都不如的玩意儿,不接客也就罢了,再不济也跟赔个笑、倒个水,狗都知道主动找屎吃!哭哭哭!再哭!再哭我就撕烂你的嘴!”

雪仍在落,一片一片落于伤痛之上。是什么在伤害我?一双扑满铅白的手,为何显得如此丑陋?看到了“妈妈”皱纹横生的脸。耳边的话音逐渐清晰,是恶毒的诅咒么?不,不是,我已经全然顺从了那些。是虚假的安慰么?不,不是,他们怎么会安慰一颗已经死去的心灵。雪仍在落,而我——已经死去。

“我先走了,这几日柜上忙,过段时间我会来。我会嘱咐阿萍多照应你的。”

雪仍在落,大开的窗户唤出冬日的寒意。是什么在抚慰我?一双戴着戒指的手,为何显得如此温暖?看到了吴先生儒雅的脸。悬浮在生与死的幻境中,是我在渴求他的温暖?不,不是,生者才会渴求爱的欢愉。是我企图在这欢愉中抓住生的丝线?是吗?或许是吧。雪仍在落,而我——何曾活过?

(一)

“阿月,来,我帮你把药敷上罢。”

雪仍在落,纷纷扬扬下了三日,今日才小了些,这街上也才多了些人气。半日不到的工夫,街上的银垫子就被踩成了拖布。阿月穿了件睡袍坐在大开的窗户旁,看着楼下忙碌的人群,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便转过头,看到萍姐儿正翻着梳妆台上的抽屉,这才回过神说道:“萍姐儿啊,你何时过来的?”

“啊?你怕是让风吹傻哩?我都在这老半天了!你把药放到哪了?”萍姐儿没有转头,一面应着,一面在抽屉里胡乱翻弄着。

“那抽屉里没得什么值钱货,就别翻了罢”阿月指着窗边的柜子说:“药在那呢。你昨个用完,我就再没碰过了。”

萍姐儿翻了个白眼,这才推上抽屉,去柜子上拿了药。她走到阿月近旁,便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,“你铁是让风吹的发烧烧傻了。你倒说说,何时见我昧你首饰了?”

“我自是没见得,也是没发烧的。”阿月拉住了萍姐儿伸出的手,将她拉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又朝着门口瞧了瞧,确定门关着的,便从怀里摸了个镯子出来给萍姐儿戴上,说道:“好姐姐,张老爷给我个镯子。我嫌大,带着怪不利索的。你看这多透亮,我虽是稀罕,但磕了碰了就可惜了。我看你戴正合适,索性就给你了。”

“方才冤我昧你的首饰,现却给我塞镯子,我可不要。”萍姐儿虽是这样说的,胳膊却已抽了回来。她一手拿住镯子,一面举起胳膊,借照进来的光,仔细地打量着。萍姐儿记得客人讲过,说是这翡翠越透亮,价钱也就越高,想到这她脸上便多了几分灿烂,说:“真是个好物件,你瞧这翡翠的水头,真不错。”

阿月站起来,探出身子往窗外看了看,张老爷的车子还停在楼下,想必还在和柳妈妈攀谈着。张老爷近来不知搭上哪个洋人的门路开了家烟馆,很是发了笔横财的。柳妈妈也常从他手里买些烟膏的,这自是比早先从别的烟馆老板那儿买要便宜得多。

这萍姐儿也是,平日总是要抽些的,抽得背晦了,竟连首饰的好孬都拎不清。倒是今个反看起来没完了,笑成这个样子,只以为白得了个极好的宝贝罢。也不想想,人家凭啥给咱呢,几个破首饰就能给她糊弄住,还真是好打发呵。阿月这样想着,顺手把窗户带上了。

“姐姐我也不是贪你的,只是我戴着都觉大,你戴上可就完全是个累赘了。可你把它给了我,就不怕张老爷责备?”萍姐儿放下了胳膊,把袖子拉下来盖住了镯子,生怕阿月反悔给她要了回去。

“萍姐儿。”阿月说着,便要伸手去拽萍姐儿。

萍姐儿先是一惊,手不由得往回缩了缩,见阿月没得什么动作,才把手伸了过去。

“你只管安心戴着,张老爷才不会在意这种镯子哩。”阿月拍了拍萍姐儿的手,两人凑近了,接着说道:“吴先生这几日可有消息么?”

“你轻声些,这让妈妈晓得你早就和吴先生好上了,你又要挨打了。”

“放心,张老爷的车还没走,想来还得跟妈妈聊会儿。”

萍姐儿听闻,又往门口瞧了眼,悄声说道:“他前儿来过我那儿,见你还在陪张老爷,便走了。今个张老爷一出你门,我就差小文找他去了,你等着便是。”说罢,萍姐儿便拉起阿月,来到床边,“来,我给你着上药聊,免得妈妈起疑。她近来挣钱得愈多,疑心病倒愈是严重了,看谁都像偷了她钱似的。”

“还是萍姐儿谨慎,摸得透妈妈的脾气,跟她肚里的虫儿似的。”阿月说着就脱了睡袍,抱个枕头,侧着头趴在了床上。

萍姐儿接过阿月的衣服,叠了两下就放到了她的枕头边,那镯子在阿月面前晃了一晃,阿月看到了,便说道:“你快把镯子收起来罢,别让妈妈瞅见给你收了去。”

“哎呦!差点子忘了!”萍姐儿急忙把手镯摘了下来,揣进了兜里。她看向阿月——荆棘一样的伤痕从臀部爬上了后背,层次分明,有些则近乎皮肉翻绽。萍姐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,随后便拧开药盒,用棉垫沾了药粉敷在阿月背部的伤上,说道:“你不知道,妈妈前几天给小文的私藏的钱给搜出来了,便疑她偷了钱,给她嘴里塞了棉布,一顿好打。疼得小文整宿整宿睡不着,她自然是没药用的。我瞅她怪可怜,便给她抽了点大烟,好歹是让她晚上能睡会子了。”

“谁又不是这样过来的呢。”阿月说罢,吃痛把脸埋进了枕头里,“还是萍姐儿你心善哩。”

“可不是么。”萍姐儿俯身去给阿月肩膀的伤上药,低声说道:“吴先生此前来时跟我讲,说这地界要打仗,他生意也难做,而你也被张老爷看上了,妈妈自然不想放你,钱自然是难凑的。他让你等着便是。”

“打仗?在这洋人管的地界里也会受牵连么?”阿月问道。

“我长这么大只遭过打,又没遇过打仗,哪懂得这些。”说着,萍姐儿正欲涂药,似乎记起什么,正要说,窗外却传来车子的鸣笛声。

“张老爷走了。”阿月说道。

萍姐儿便把嘴合上了,静静地给阿月上药。

楼下突然闹了起来,听着像是桌椅板凳、茶杯酒碗摔了一地。乌泱乌泱的喧闹中只听得柳妈妈大声叫骂:“死叫花子!没钱也敢逛妓院!老娘赔上这些摆设也得打死你!来!把这死人扒了衣服打出去!”

“喂不饱的老畜生!你让你家姑娘从我这套了多少钱了,今个反而说我穷酸!大爷我在这儿花的钱,都够你打几口棺材了!你讲啊!”

“放你娘的屁!”柳妈妈拍着桌子喊道:“打!往死里打!给这叫花子嘴堵上!没娘养的玩意儿在这造得什么鬼谣!”

不会儿工夫,楼下又归于平静。楼梯处传来“噔噔蹬”的脚步声,声音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门口,门口传来柳妈妈和善的问话:“宝儿,得闲吗?”

阿月应道:“妈妈,我涂着药呢,您进来便是。”

一语未了,柳妈妈已然推门进来了,笑道:“宝儿,妈妈这几日冷落你了。都是妈妈不好,你莫要怪妈妈。”她脸上拍的粉子跟着薄嘴唇一张一合飘了些许下来,凸颧骨上的一对鼠目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,最后落在了萍姐儿的身上。她眉头微微一皱,“哟!萍儿也在呢,你俩总这样好,让我都嫉妒了。”

阿月侧过头,笑着应付道:“妈妈讲得哪里的话,应怨张老爷才对。他身边离不得我,误了咱娘俩的情。我可受了他一肚子的委屈要跟您诉哩。”

“妈妈,您瞧张老爷下手多狠,”萍姐儿把柳妈妈拉到近旁,指着阿月的背说道:“这要落下疤可就造孽了。”

“宝儿。”说着,柳妈妈从怀里掏出个手绢,有模有样地抹起了眼角,“都是妈妈的不是,让你受苦了。奈何生意实在不景气,整个惜春楼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都等我喂。为供起这一家子,我愁得都害了心痛病。还是妈妈没本事,没来钱的路子,委屈了姑娘你。妈妈也知道张老爷下手狠,但咱这一大家子的吃穿可全指望张老爷了。等赚够了钱,妈妈给你们寻好了人家,我也就不干这折寿的买卖了。咱把这店盘出去,得了钱给你们做嫁妆。”说罢,柳妈妈抢过了萍姐儿手里的药,又说道:“宝儿,妈妈来给你上药罢,就当给你赔不是了。”

“妈妈,哪有您的不是。您给我治病,还把我拉扯大,光这些就是我报不完的恩。姑娘虽是受了些委屈,但也是该受的。多赚些钱来孝敬妈妈,自然也是应该的。”可是,柳妈妈的钱哪里有赚够的时候?把店盘出去,她老人家又哪来的钱抽大烟?阿月想着再一次把脸埋进了枕头。

“妈妈,还是我来给阿月上药罢。”萍姐儿把柳妈妈拿药的手拉了回来,“您还得下楼招待老爷们,衣服上沾了药可就不体面了。”

“沾上了擦了便是。难得有闲工夫跟月儿谈心,你老赶我走干嘛?楼下还有几个闲人没得招待,你也别成天吃白饭了,你去罢!你不是这会子没客么。”柳妈妈又把药盒拽了过来。

萍姐儿虽长相不差,可年纪已近三十,门前自是冷清了不少。然平日烟瘾甚大,缺不得钱,前些日子便跟柳妈妈借了些钱。柳妈妈念萍姐儿跟了她这么些日子,就只收她两分的利钱,不曾想萍姐儿却只还了个本钱。自此,柳妈妈时不时就在萍姐儿耳边上念叨着这点事。

萍姐儿跟阿月本是处得不错的。自打阿月被张老爷包了后,她就背地里给阿月和吴先生牵线搭桥,捞了些好处,这才把欠的钱还上了。可为了抽几口,今后仍是要时不时的找妈妈借几个钱,所以她自是不愿让柳妈妈在这里多呆的。

“那些大老爷们您都给了别的姑娘了,那些穷酸哪配让我伺候。给月儿上药费事儿得很,妈妈您去楼下忙,还是我来罢。”说着,萍姐儿又把药盒拉了回来。

“还是我来罢,你不是得闲嘛。那你去给小文拿些烟膏罢……”柳妈妈一面说着,一面要把药盒抢回来,可手一滑,竟把药盒打翻了,撒了萍姐儿一身。

“哎呦!妈妈,您要我给您便是了,争得什么?”萍姐儿惊呼着便要起身,却被柳妈妈按住了。

阿月听到了动静也要起身,也被柳妈妈制止了。

“都别动!这药金贵的很,撒到了地上就糟践了!”说罢,柳妈妈俯下身用手绢把萍姐儿身上浮着的药粉扫回盒里。

正扫着,柳妈妈摸到了萍姐儿藏的镯子,又见她手上又没戴着,当即起了疑,说道:“萍儿,你藏了个什么好物件?连妈妈都防着,是怕我给你夺了去?”

萍姐儿一听不由得慌了神,正要张口时。阿月倒是机灵,连忙接过话茬,笑说道:“她那镯子大得很,我见她戴着直从手上往下溜哩。万一给我上药的时候磕坏了,我可赔不起她,就让她收起来了,哪成想让您给摸着了。”

萍姐儿心领神会,大大方方地把镯子拿了出来,递给了柳妈妈:“妈妈,就是个翡翠镯子,吴先生那得的。我正想让您给我掌掌眼来着。我觉得他差不多该来了,今儿就忍着麻烦戴上了。”

柳妈妈给药盖子扣紧,接过镯子,歪着嘴嫌弃道:“吴老二那个败家玩意儿给你的?这个软怂蛋连家传的药材店都能干黄,哪来有闲钱送你好镯子?”

萍姐儿把手搭在了阿月胳膊上,暗暗地狠捏了一下,说:“怎得!要是个假的,我怎么也得让他再给我一个才行!不然以后他就别想再见我了!”

阿月自是能听出萍姐儿话里意思的,当下并没作声。

柳妈妈拿着镯子在手里,只瞥了一眼,咂了一声,“啧!就这破玩意儿,怕是弄了块玻璃糊弄你哩。能值个鬼钱,留着玩罢。你们啊,还嫩着哩!男人几句话、几个破首饰就给你们眼都糊上了,还真当他们走心么?月儿,你要千万要记得。要是碰上吴老二这种废物点心,切记别掏心掏肺的。不如巴结好张老爷,还能多捞些钱。徒有张白净脸蛋儿管啥用?”说罢,便把镯子甩给了萍姐儿,拿起药盒,要给月儿敷药。

“还真是走眼了,我这善心啊,喂了狗了!”萍姐儿愤愤地说罢,收了镯子。恶狠狠地偷摸儿瞪了阿月一眼。阿月自知理亏,便趴着不做声了。此时,门口却似乎传来阵阵窃语……

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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