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观雪被留在了秋水殿内。
阿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,似乎是要把她看透一般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。
“看不出来,你倒是个有本事的。”
“但是啊,在这秋水殿,能留下需要本事,留得住,更是需要本事。”
沈观雪低眉顺眼地垂下头,“阿芍姑姑说的是,奴婢记住了。”
阿芍冷哼一声,转身离去。
娘娘容貌恢复,今夜皇上定是要来的。
还有那些绣娘的尸体,也要抓紧运走,别散发出异味脏了地方,她很忙。
沈观雪望着阿芍离开的背影,微微歪头,眯起眼睛。
像是一只锁定了猎物的兽。
沈观雪被阿芍拉着训话结束以后,再匆匆赶去了小厨房用饭。
灶火早就熄了,满桌上残羹冷炙都没有。
米粒都被刮得干干净净。
宫女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,像是没看到她一般。
沈观雪知道,今天是吃不上饭了。
她从不自讨没趣,转身欲走。
“姐姐,能不能劳烦你,帮我把那捆柴递过来。”
沈观雪循声望去,是一个缩在灶旁的小宫女。
瘦瘦小小的,眼眶通红,脸上还沾着几抹黑灰。
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挂着一条脏兮兮的桃木红绳。
一看就是个惯常受欺负的。
沈观雪抱起一捧柴递给她,近身传递之时,一个软软的物什暗中塞到了她袖子里。
是一个馒头。
小宫女声音细弱,“姐姐,我叫春芽。”
沈观雪点点头。
她找了一个无人处,把馒头塞进嘴里。
春芽又端着一碗水到了她身边。
沈观雪对着春芽笑笑,“谢谢春芽。”
春芽不好意思地低头,“我姐姐也是绣娘,跟你一样,很和气,虽然都在宫里,但是平日里也见不到,只能十天半个月托人带个口信。”
说起姐姐的时候,春芽眼睛里,是细碎的光芒。
“观雪姐姐,我是小厨房的粗使宫女,日后你若是再没吃上饭,就告诉我,我帮你留馒头。”
沈观雪点点头,“春芽平日里很辛苦吧?”
春芽甚少遇到对自己和气的人,况且沈观雪还和她阿姐一样是绣娘,所以话就渐渐多了起来。
“是呀,灶上的粗活都是我做,贵妃娘娘的安胎药也是我煎。”
“咱们这个秋水殿,是阿芍姑姑掌事,她明里暗里地不给你好脸色,所以别人为了讨好她,便也不敢对你好。”
“但是姐姐放心,春芽悄悄对你好。”
沈观雪心下一软,轻轻揉揉春芽乱蓬蓬的头发,手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腕上的桃木红绳摩挲。
晚间,江若霖穿上了沈观雪进献的衣衫侍奉皇上。
腰间寥寥改了几针,便巧妙地遮掩了四个月身孕的腰腹,显得体态丰腴中透着婀娜。
帝妃之间因着江若霖之前“脸上生疹”许久未见。
乍一得见,皇帝孟沧渊只觉眼前的爱妃比之前还要美上几分。
“爱妃真是越来越美了,还有这衣裳,明明都是宫装,怎么穿在爱妃身上就如此动人。”
“之前那些绣娘都是废物,杀了也不可惜,如今可算找到了一个得用的,能为爱妃增光添色。”
孟沧渊的目光中,痴迷与悠远交织。
很快,一抬抬赏赐便流水一般地被搬进了秋水殿。
一人高的正红色珊瑚树,唯有皇后可用的龙眼大的几斛明珠,还有一寸抵一金的蜀锦……
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被随意地堆砌在地上。
见沈观雪在一旁看,阿芍拧起眉头训斥。
“发什么愣,没见识的东西,还不快来帮忙。”
“咱们贵妃娘娘最得皇上钟爱,如今宫中唯一的龙嗣又在娘娘腹中,娘娘就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,便是皇后也做得,都好好伺候着。”
沈观雪蹲下身,抱起几匹蜀锦往库房去。
主殿那边,红烛高照,丝竹声声。
像是在向所有人昭示这无上盛宠。
她可真风光啊,但是沈观雪第一次见到江若霖时,她可不是这样的。
那时的她容颜尽毁,奄奄一息,拉着阿娘的裙角求救。
八年前当今圣上孟沧渊初登大位,广采秀女。
辅国公府费了大力气,才临摹到了一幅皇帝日夜相对的女子画像。
那画上女子据说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。
一个小宫女不过是眉眼间两份相似,便得了宠。
而国公府庶女江若霖,恰好便与那女子长相足有五分相似。
一条青云富贵路,就在眼前。
但是入宫之前,两位嫡姐带她去庙中进香,那马车越走越偏。
江若霖发现不对的时候,尖利的匕首已经毫无章法的,发泄般的落在她的脸上。
“卑贱的东西,你也配入宫做娘娘,毁了你这张脸,你就该一辈子被我们踩在脚下。”
嫡姐华贵的绣鞋,踩在江若霖面目全非的脸上。
“把她扔在这喂野兽,我们走。”
“三小姐,失足跌落山崖了。”
江若霖等死的时候,遇到了沈观雪的阿娘。
被救到了她家。
江若霖本来是浑浑噩噩的,后来一次机缘巧合,她亲眼目睹了爹娘的缝尸秘术。
陆家祖祖代代都是缝尸匠。
一手缝尸秘术,可为断头或五马分尸者恢复全尸,为高处跌落、乱刀砍死者重塑遗容。
江若霖求爹娘帮她恢复容貌,不惜以死相挟。
那时的她可真可怜呀。
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,说自己要是没了容貌,活着还不如死了。
还说陆氏夫妻以后就是她的再生父母,必有厚报。
陆氏夫妻到底还是心软了,接过了江若霖给的画像。
一碗麻沸汤下肚,江若霖沉睡。
以筋为线,以骨为撑,拉扯固定,为她按照画像重塑容颜。
江若霖醒后,喜得泪流满面。
当天晚上,沈观雪和村东边的阿花偷偷去山里摘果子,回来的时候怕挨骂,不敢进门。
就躲在窗外,偷偷看爹娘的脸上。
阿娘叹了一口气。
“那江姑娘急急忙忙地出去了,我还没来得及提醒她,这缝尸术到底是缝死人的,用的东西啊,都是死物。不能随着皮肤的增长而延伸,日后要注意,千万不能发胖痴肥,不然脸就会崩塌。”
阿爹摆摆手,“这个不急,待她回来,再告知她就是了。倒是小丫,怎么疯玩了一下午还不回来?”
沈观雪吐了吐舌头,刚想出声,忽然听得大门传来一声巨响。
江若霖带着十几名护卫破门而入。
阿芍护在她的身边,“小姐,直接杀了吧,以绝后患。”
江若霖神色淡漠至极,眼神冰冷。
“杀了他们,我的秘密不能有人知道,这能改变容颜的秘术,也不能为别人所用。”
说着便转身去了院外。
爹娘皆惨死。
他们不过是心善,救了江若霖一命,便家破人亡。
“小丫,你的果忘拿了!”
阿花举着一把野果从后门跑进来,刀锋闪过,欢快的表情定格,野果坠落。
沈观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任凭泪流满面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。
“小姐,陆家两大一小,都诛杀了,您可要验看?”
江若霖皱紧了眉头,“我才不看,恶心死了,我们走。”
护卫随手把手中火把丢下。
火光漫天。
那晚的大火烧了半夜,后半夜便下起了大雪。
她愣愣地看着那场大雪遮掩了罪孽。
从此,她不再姓陆,她随娘亲姓沈。
她不再是陆小丫,她是沈观雪。
大雪掩盖罪孽,那她便偏要扫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