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竹居是一座大宅，在镇北长生巷中， 那是孙婆婆的居所，也是婆罗姆教的中心。

那里修竹苍翠，清静安宁，是一个极其清雅的所在，也许正是有那样一个好地方养着，在沉闷压抑的诛心镇，孙婆婆才能做到年已过百却仍精神矍铄，气度不凡。

虽然已经年逾百岁，但孙婆婆仍是个非常严谨的人，生活作息极有规律。每日卯正必定起身，洗漱完毕，就会到一间密室之中，跪在一个圆台之上，进行一种神秘古怪的参拜仪式，无论寒暑，一日不休。

仪式完毕，吃完简单清淡的早饭，她会看看书，弹弹琴，休息一段时间，之后又会打一阵某种舒展柔缓的拳术。之后再休息一段时间，吃过午饭，小睡片刻，便到了她每日见客的时间。

这天，孙婆婆午睡之后，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

但下雨并没有改变孙婆婆的日程，她还是叫丫鬟打了一把伞，陪自己到了会客厅。不久之后，一个俊俏挺拔的年轻人，推开细雨中门，来到了她的跟前。

年轻人来到之后，服侍着孙婆婆的丫鬟便静静退了出去，那年轻人走到孙婆婆身边，跪下来，把俊俏的一张脸，倚在孙婆婆的腿上。

孙婆婆脸上现出少女般的红晕，双目微阖，唇角微翘，用手摩挲着年轻人的头发，露出了满意和陶醉的神情。

“天使。”好半天之后，年轻人轻声说话了。他的声音酥酥软软的，听着让孙婆婆觉得说不出的舒爽。

“妙郎，何事？”孙婆婆目光向下看着年轻人，轻轻问道。

“镇子里这些日子似乎不太平了。”年轻人说着事情，手却不规矩地在孙婆婆身上动作起来。

“是的。”孙婆婆说。

“我们是不是需要做些什么呢？”年轻人抬起头来，含春带娇地看着孙婆婆，“这也算是神教的一个机会吧？”

孙婆婆阖目轻笑：“妙郎果然深得我心。”

年轻人面露得色：“多谢天使夸奖”

孙婆婆怜爱地摸了摸年轻人的脸：“妙郎，现在，我们不说这些事。”

年轻人将头重新低下：“好的，天使。”

如此，年轻人再不说话，专心致志地，就只服侍起孙婆婆来。

孙婆婆闭目享受着，脸上竟渐渐浮起少女般的红韵，似乎，这才是她长生的根本。

时间便在那暧昧的空气里悄然溜走，不知不觉已过了很久。

孙婆婆嘴里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发出迷幻的呻yín，年轻人收了手段，缓缓地站起身来，将孙婆婆的手拉向自己，发出了暧昧的喘息。

孙婆婆微微睁开了眼睛，当她的目光移向别处时，不再能顾及年轻人的脸，年轻人脸上却忽然现出一个冰冷怨毒的表情，用力地咬了咬牙齿。

“他又进去了？”

竹林之侧，文钰一脸怒意地站着，目光飘向孙婆婆会客厅的方向，忿忿地问刚从那里出来的侍女。

“是的，圣女。”侍女垂首恭恭敬敬地回答。

“知道了。下去吧。”文钰使劲抠了抠手心。

走到那来历不明的卦摊前时，文钰是带着一份想随便找个什么人的麻烦，宣泄一下郁闷心情的心思的。

之所以如此，是因为从孙婆婆那里，她刚刚又碰了钉子出来。

最近，她从孙婆婆那里碰到的钉子好像越来越多了，不仅仅是提到想要离开诛心镇出去看看会让她碰钉子，就是提到那人，她也总能碰几个钉子。

文钰讨厌那人，一直讨厌。自从那一次她意外撞见那人和孙婆婆的行事，她就越发讨厌起来。

可是孙婆婆却是最喜欢那人的，喜欢的不行，像是把那人当成了她的命，文钰虽然也得着孙婆婆的宠爱，可是和那人比起来，她却立刻就没了地位。

“可恶，无耻！”

嘟着嘴从绿竹居里出来，文钰一路都在忿忿地咒骂着那人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十字路口，然后一抬头，便看到了那又已经围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人的卦摊。

——诛心镇里来了新人？还是个算卦先生？这却是件有趣的事，所以文钰当然立刻便走了过去。

通常以圣女的身份出现时，文钰总是白纱覆面的，而一旦她不背着圣女的身份走出绿竹居，她就总是乔装改扮成一副俊俏少年的模样，毕竟，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，有一个满街闲逛的小伙儿，就是婆罗姆教的圣女。

给自己的少年身份，文钰也取了一个名字，诛心镇人见得多了，便只当她是那个人，所以这时候她走入人群，倒也没有什么人特别注意到她。

这已经是又一天，唐剪的卦摊这时候又已经摆了很长时间，也又算了好几个人了。今天人少些，他便试探着将话题往诛心镇最近死人之事上引了引，不过诛心镇人到底还是不愿意和他一个外来之人多说，他也终究没有探寻到什么。

如此，唐剪便有些倦了，正有心敷衍完眼前的一个人，就收了卦摊，不想，耳畔却忽然响起一个脆生生清亮亮一个声音。

“哼！骗子！”

那是个极好听的声音，可惜语气不善，满是轻蔑挑衅的意味。

唐剪便循声去看，于是，便看到了一张久远到分明已改变许多，但却仍未消失那一份鲜活和娇俏，一眼便被他认了出来的面容。

“文钰！”尽管眼前人分明已经改换成一副男子的装束，唐剪却仍心中一颤，倏地跳出一个名字。

思绪如潮，在看到那“少年”面容的一瞬，悠忽回到当年。

当年，文钰跟着林姑姑，唐剪跟着顾行途，顾行途和林姑姑是亲近的朋友，文钰和他唐剪便是最好的玩伴。这么多年，唐剪漂泊江湖，其实也从来没有忘记文钰追在自己身后喊着“小剪子哥哥”的模样，却不想，忽然就过了这么多年。

然而，尽管心中已经是波涛汹涌，但唐剪的面上却仿佛诛心镇一成不变的天空，没有露出丝毫心绪，他就像看着任何一个人一样平静地看着文钰，只对那叫了他一声“骗子”的“俊秀少年”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
“这位姑……公子何出此言？”

诛心镇的天空是晦暗的，似乎笼罩得整个世界都只有灰暗沉闷的颜色，但文钰却是明亮的，她就像一树初春的杏花，就像一缕仲夏的柔风，带着和死气沉沉的诛心镇极不和谐的生命力，盈盈地盛放着，即使脸上故意做出着骄傲和生气的样子，仍是那么美好，美好到让唐剪心中的阴霾，一时完全散入了风中。

文钰鄙视地看着眼前的算命先生，并不回答他的问题，只挑衅地反问：“你敢给我算一卦吗？”

“公子要算什么？”唐剪一笑。

“你……”文钰亮亮的眼睛转了转，“你就先算一算我的名字！”

唐剪心中好笑，不想文钰竟一开始就给了自己这么简单一道题。但他却很沉得住气，不露半点窃喜，装出为难之色道：“这却是道难题。需知人之名姓，最是变化无方，千百人便有千百名，几乎无迹可寻，在下也只能勉力尝试。就请公子随便写一个字吧”

说着，唐剪推过纸笔，文钰听到算命先生那么说，自觉轻易便难住了他，不由开心起来，稍作思考，在纸上写下了一个“林”字。

这个字本是她随手写来，但唐剪看了，却不免心中一震。

这是林姑姑的那个“林”字，文钰随手就写出了这个字，可见林姑姑也一直留在她的心中，却不知，这么多年没有林姑姑的照顾，她一个柔弱少女，是如何从诛心镇长了起来。

唐剪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愧疚，愧疚当年自己一时负气，便抛下所有远离。自己当时抛下的，不仅仅是三叔，还有那无依无靠连林姑姑都失去了的小文钰啊！

这时候，唐剪便终于有些变了脸色。赶紧低眉垂首，装作咂摸那个“林”字的模样。少顷，他稳住了心神，悠悠又问：“公子的生辰八字可能告知？”

文钰没有捕捉到唐剪那一瞬间的神色转变，干干脆脆地回答：“无可奉告！”

唐剪便又一笑，心中却无限感慨——文钰早已经长大了，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钰丫头，但是她那刁蛮可爱的劲头，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。

唐剪第一次见到小文钰，是他被三叔派去卧驼山杏花林给林姑姑送药，他走进杏林里，找到草庐前，便看到一个乖乖巧巧，漂漂亮亮，像是白玉雕成一般的小姑娘。那小姑娘正在草庐前把一片片杏花瓣粘到一幅画上。他便向那小姑娘询问那里可是林姑姑居住的地方，结果小姑娘没有回答，却说他惊到她，让她粘错了一片花瓣，要他赔偿……

及至后来，他们便和林姑姑，和那小姑娘文钰都熟识了，小文钰成了他最好的玩伴，总在身后跟着他，开心时脆生生地叫着“小剪子哥哥”，有时玩恼了，便嘟着嘴叫他“破剪刀，坏剪刀”。

也有时候，文钰会真的生起气来，嘟起粉红色的小嘴儿，不再搭理他，他就会去哄去逗，而文钰虽爱生气，却也好哄，逗一逗，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，好听极了地响在他的心头……

“怎么，算不出来了吗？”

思及当年，唐剪一时便有些发呆，耳畔忽然听到文钰催促的声音。

唐剪急忙转回心思，轻轻提起笔来，正想将一番装腔作势的话铺垫出来，然后写下文钰二字，却突然想到，文钰此时并不是文钰，而是一个俊俏公子，不由便僵住了笔头。

“哼哼！”他的这一迟疑，文钰却清清楚楚看在了眼中，便发出一声冷笑：“果然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！”

唐剪一怔，摇头叹息：“惭愧惭愧，公子不肯说出生辰八字，在下倒确实算不出来了。”

“就算给你，你也算不出的，还在这里装什么样子？”文钰讥讽道。

“可不敢这么说，林小公子，这位先生可是算得准得很呢，我们这些人都找他算过了，哪一个，他可是都没有说错！”

却不想，唐剪还没有说话，旁边忽然有一个妇人先抢着替他解释起来。唐剪举目一看，认出是徐记香烛铺的老板娘。

唐剪不由心中失笑，不想区区两日，自己这个临时的算命先生在诛心镇里竟已经有了忠实的拥趸。

“是啊是啊，这位先生算得是真的很准呢！”徐记香烛的老板娘一开口，旁边其它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，更有人还多管闲事地说道：“忆迟小公子，不如你就说出生辰八字来，倒让先生算算到底能不能算出你的名字。”

文钰一张脸瞬间便拉了下来，恼怒地道：“你们已经把我的名字说出来了，还要他算什么算？”

那多嘴之人仿佛真是无心，露出一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的模样，赔着笑，赶紧远远地逃开了。

唐剪也不说话，目光只落在文钰身上，似乎眼睛里只剩下美好。

而文钰骂完那人，却已经重新转向了他。

刚刚唐剪的态度已经让文钰以为他并没有多么自信，心中不免小小地得意起来，忽然又道：“算了，你虽愚笨，但看在这么多人信任你的份上，我倒可以再给你个机会。”

唐剪目光一亮：“多谢公子，请问公子还想算些什么？”

文钰忽然目光一远，幽幽道：“你就算算……我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地方吧。”

唐剪心思一动，竟忽然从文钰明亮的身影上，看出一丝凄然的落寞与忧伤。

他看着文钰的眼睛，从她的眼神中，他看得出，她实已厌倦这个地方。

唐剪不由感慨——是啊，这个滞闷封闭的诛心镇，实在不是个该让人长久待下去的地方，尤其，是文钰这样一个烂漫天真，彩蝶般的女孩儿。

她就是一朵杏花，诛心镇则是一场深秋，这里又怎么能让她盛开本属于她的芳华？

当年，自己是逃也似地离开了，现在，也该到文钰也逃出去的时候了吧。

他忽然想——或者，自己在离开时可以带上文钰？

但想及于此，他却立刻又否定了自己——诛心镇固然封闭如牢，沉闷压抑，但外面的世界里蝇营狗苟，尔虞我诈，又哪里胜了这里许多呢？诛心镇虽然无趣，但毕竟还守得一寸安稳，文钰在这里长到这么大，必然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安稳，这时候让她到外面的世界经风历雨，只怕反而更摧残了她这一朵娇柔杏花。

文钰还等待着唐剪的回答，唐剪收拾心思，思虑片刻，正要开口，文钰却已经眼睛一亮又打断了他。

“对了，你是到这里要住下来的吗？”

唐剪微笑摇头，猜到跳脱的文钰一定是动了什么心思：“在下只是游走四方，路过此处。”

文钰便眼睛更亮，佯作骄傲道：“哼，我们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来的。”

“哦？”唐剪配合地做出惊异的表现。

文钰慢条斯理地说：“我们这个镇子，乃是镇子里所有人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，是绝对只属于我们这些创造它的人的，外来的人随便闯入这里，就算你是路过，可也是大大的罪过！”

唐剪心中好笑，面上却半点不露：“似在下这般误入，又会如何？”

文钰“好心”道：“我劝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，若是被本镇做主的孙婆婆知道，你想走可就走不得了。”

“如此严重？”唐剪“惊”道。

“唉……”文钰忽又叹息：“晚了晚了，你刚刚已经给那么多人算过命，只怕这时候有外来人闯入的消息早已经到了孙婆婆耳中。”

唐剪做出略有惊慌却强作镇定的模样：“公子只怕言重了吧？”

文钰道：“我可是好心告诉你，你不信可以问问他们，如果你接下来倒了霉，可不要怪我！”

一旁众人倒也很给这“林忆迟”小公子面子，“他”这么一说，众人立刻纷纷附和，都露出一副想看好戏的模样。

“那……”唐剪便也配合着沉吟，“公子可能帮帮在下？”

“你想要我帮你？”文钰的眼睛悄然一亮。

“多谢公子。”唐剪抱拳。

文钰做出不情愿的样子：“要我帮你，也不是不行，但是……”

“公子有什么要求，但说无妨。”唐剪立刻道。

“我要……我要你好好等着，等我想好了要你做什么，自然就会找你！”文钰话到嘴边，忽又咽下，改口说道。

唐剪又是一怔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文钰原本是想要说些什么，于是这一次，他便真正地怔住了神。